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许家很注重养生,煲粥煲汤是常态,有时做饭甚至不开火。当初搬来这条街,一是为了清净,二则是因为离许爸爸工作的大学近,可以步行上下班。
炎炎烈日下,许教授走在下班的路上,汗水渐渐浸湿了衬衫,刚打开家门,他便被空调风冷得一抖,不知道今天为何把温度调这么低。当然,更让他觉得奇怪的,是屋里死寂的气氛。
“爸。”许博远率先开口,比平时更郑重了些。
“诶,小远啊,突然回来也不打个招呼……怎么这么严肃,有事要说?”
许爸爸背对着许妈妈往沙发这边走,语气还很随和,等他绕到另一端,看到妻子微微泛红的眼眶,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。
他蹙起眉,目光在母子俩身上来回转了一圈,问:“你们俩和我打哑谜呢?”
始终沉默着的母亲忽然站起身,声音里听不出情绪,“我去做饭。你听小远说吧。”
厨房门被严丝合缝地关上,许博远张了张嘴,喉咙却有些发紧。
似是看出他的不安和踌躇,许爸爸不再盯着他,而是凑到空调旁边重新设定温度,他一边操作,一边说:“如果说不出口,我不介意你像小时候那样写给我。”
事实上,在父亲回家之前,他已经和母亲讲完自己和叶修的事情。
从他们何时相遇,到如何相处,称不上事无巨细,但也不曾隐瞒。和他想象的不同,许妈妈并没有着急,而是一直静静听着,没有出声打断,也没有流泪斥骂。
许博远看得出来,她在很认真地听,好像只有这样,她才能让自己明白,这位叶老师到底有多好,才能让她的宝贝儿子做出这样的决定。
“这事本身不稀奇。”许妈妈说。
见到许博远讶异的目光,她又补充道:“从古就有断袖分桃之事,你妈我这点见识还是有的。刚才惊讶,只是觉得你不该这样,可听完以后我还是想不明白,宝宝,你有什么非他不可的理由呢?人这一生,要走很长很苦的路啊。”
这个问题,许博远也曾想过许多次,逼问过自己为什么,但都没有答案。
后来他宁肯相信,人与人相互吸引是天性使然,纵使喜欢一个人的理由可以有千千万,他依旧凭直觉去爱,性别在其中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。
但这显然无法说服他的母亲。所以许博远答不上来,客厅也陷入寂静,直到父亲回来。
眼下,父亲的宽容彻底打消许博远最后一点犹豫,他把同母亲讲过的话又说了一遍,视线始终固定在木质地板一道细小的裂痕上。
说到后来,他声音变得沙哑,许爸爸不知何时坐回沙发上,凝神不语时的身影显得有些佝偻。
“来,先吃块西瓜。”许爸爸把果盘往许博远那边推了推。
许博远摇摇头,拿起桌上一杯水浅浅抿了一口。
“他现在在哪里?”
“嗯?”许博远没反应过来。
“我是说小叶。他在哪里呢?”
许博远本想撒谎说在杭州,可一对上他爸那双温和又不失锐利的眼睛,到嘴边的话硬生生转了个弯:“在……楼下茶室。”
许爸爸一怔,连忙道:“怎么不把人请到家啊?”
父亲的态度让许博远悄悄松了口气,可他脸上的表情却比哭还难看,半晌都没说话。
“愣着干什么,去把他带回来啊。”
下楼去找叶修时,许博远心里五味杂陈。
如他所料,就像表姐一样,他爸妈也不会直言自己的态度,这也是他很快决定回广州的原因。但许博远知道,他们也在质疑,在挣扎,难以接受,更无法理解,只不过基于对他的尊重和保护,他们才没有妄下断语,更不曾试图劝说……
一路小跑到茶室,还没靠近,许博远就发现了站在树荫下的叶修。
“你怎么没进去啊?”许博远气喘吁吁地问。
叶修擦擦他额角沁出的汗水,说:“里面不能抽烟。”
没注意到脚下的一堆烟头,许博远握住叶修正在给他擦汗的手,急忙说:“我爸让你上去。”
“哦。不会挨打吧?”
“……我们家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好吗,能动口绝不动手。”
叶修呵呵笑了,捏着他鼻尖说:“你还当真了,我就随便说说。”
许博远懒得再应声,拉着他飞速往家奔去。
回到家时,厨房门已经拉开,饭菜香味飘散在空气里,许爸爸正帮着许妈妈往桌上摆盘,见他们回来,只是略略打量了眼叶修,而后很自然地让两人上桌吃饭,就像招待普通来做客的朋友。
许博远和叶修对视一眼,都是一头雾水。
叶修礼貌地和许博远父母问好,正准备接受一番拷问,没想到被问的第一个问题竟然是你觉得广州天气怎么样,后来也都是随便聊,偶尔才问问许博远在杭州工作的情况,夫妻俩像商量好了似的,绝口不提二人交往的事情。
坐在叶修身边,听他爸妈讲话,许博远恍惚间觉得,这是他熟悉的家,但又有什么不同了。
一餐饭快吃完,许爸爸正聊他今天上课遇到的趣事,说到一半,却忽然问道:“高中也已经开学了吧,你们跑这么远,不用工作吗?”
许博远说:“我们今年带高一,孩子们还在军训,下周正式开学。”
“这样啊……”许爸爸沉吟着,喝净碗中的汤后,又笑眯眯地说,“既然这样,不如你们在广州多玩几天,就住家里吧,正好多陪陪我们俩。”
“……”
许博远知道,他和叶修没有拒绝的权利。
不问并不代表不在意,显然,他爸妈打算用更直观的方式来判断许博远这样决定是否值得。
家里的客房当天下午就收拾好了。
叶修道过谢便住了进去,还和许博远开玩笑说要过几天分居的日子。爸妈就在一墙之外,小许老师哪敢开这种玩笑,急忙去堵叶修的嘴,最后被抱了个满怀。许博远不再乱动。他们在狭小封闭的房间里相拥,一时无言,又胜过千言万语。
后来几天实属平常,平常得让许博远难以理解。他越发搞不懂他爸,明明是想看他们二人如何相处,却天天把叶修绑在他自己身边。
许教授年纪大了,排的课不多,每天都有大半的时间待在家里。一会儿叫叶修和他一起下棋,一会儿又让他来瞧自己养的花,就连出去遛鸟也要让叶修陪着,实在没事做就和他聊文学、聊时事,竟然还能谈得到一块去。
许博远被晾在一边,恨恨地陪他妈闲聊刷剧做饭,还悄悄问过她为什么爸爸不让他陪着。许妈妈只是笑吟吟地说,因为宝宝你得陪我啊。
——二十五岁的许博远再次因为这个甜腻腻的称呼抖出一身鸡皮疙瘩。
这样无所事事的日子总能让人忽略时间,很快,便到了他们留在广州的最后一天。
照常吃过晚饭后,叶修去帮许妈妈刷碗,许爸爸单独把许博远叫进书房,在这些天里很是难得。
他坐在宽大的书桌后,见许博远进来也不说话,只是沉默地看着桌上那张年岁很久的全家福,像是在感叹,儿子怎么一瞬间就长这么大了。
“爸,你有话要和我说吗?”许博远轻声问。
父亲抬起头,目光深沉而慈蔼。
他说:“你们要彼此相爱,但不要让爱成了束缚。互斟满杯,但不要共饮一杯。互赠面包,但不要共食一个。彼此赠献你们的心,却不要互相保留。小远,爸爸这样说,你应该懂吧?”
厨房里的水流声停止。
书房的门被打开又合上。
沿着老街,许博远和叶修在外面散步,一路慢悠悠地走。许博远终于有机会问他这几天一直压在心里的疑问。
“你觉得我爸妈怎么样?”
叶修想了想,很朴实地答道:“很伟大,也很令人尊敬。”
许博远又问:“那你觉得,我为什么喜欢你呢?”
“……小许同志,这问题应该我问你吧?”
许博远笑了两声,说:“那天我妈问我,有什么‘非你不可’的理由,说实话,我想不出什么理由能说服她。能懂我、包容我这些,好像都太俗了,我只是感觉……感觉我必须喜欢你。”
叶修嘴角噙上一丝笑意,眼神也柔和下来,“恭喜。这个理由可以说服我。”
“那你呢?”
“什么?”
“非我不可的理由。”
思考的空当在夜色里被拉得无限长。
直到许博远快等不及,叶修才指指居民楼上被窗格分裂开的灯火,笑着说:“遇见你以后,拥有这样一盏灯就变成了我的梦想。”
—TBC—
* 许爸爸说的话节选自纪伯伦《先知》
终于!下章就!完结了!!
困困困死了我先睡为敬